我要以歌颂星星的寸心,
去珍爱将死的一切。
而后,我要走上那条
付与我的路。

今夜也有风拂过星辰。

因《小说家与魔鬼》而生的

观前提示:请先阅读转发的原文


感谢杞叶老师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去解剖自己的缺点和浅薄。我曾说我会以十二万分的诚意来对待回评,但是我也曾说我不想对自己的文章做阅读理解。

我是“文章一旦完成就不再属于作者”(至少理解权)这个说法的忠实信徒,现在也不打算打自己的脸。作者不比读者高贵,因此接下来长篇累牍的胡话仅做陈述个人观点,与大家的观点完全平等,务必不要当做必须予以肯定的东西,相反,诸位应该抱着两种心态来看接下来的文字:

1:当看见观点相悖时,应当大胆地一巴掌甩在我脸上:“这作者辜负了这般的灵感和文字。这文字可比她的想法高明多了。”

2:当试图感慨“啊作者原来是这样想的,我完全没想到”时,也应当大胆地一巴掌甩在我脸上:“这作者实在是废物,自己小说里的文字还不能传达自己的想法吗?!这都做不到还写什么写!”[1]

请确信能做到再阅读下文。

那么,废话到此为止。

——————————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曾说我处于低潮期、一个月不想写文了云云,这不是假话或是谦辞。写完秋山图的完成感和满足感过去之后就被无数不满和崩溃淹没了,随后又阅读了《贫者一灯》和《愿望》,前者令我感到直视太阳的目盲和眩晕,后者打碎了我最后一点盔甲。最重要的结果是,我终于开始认真地思考我写文到底是为什么。

我是个随性又懒惰还很傲慢的人,写文的初衷只是写出来自己会舒服些,但是这个初衷现在已经变了很多。我为写作而写作、我为金钱而写作、我为虚荣心而写作,但不管我怎么写,我都不曾通过阅读自己的作品获得丝毫快乐(或者就算获得了也会很快会被压倒)。我徒有傲气和比较之心,却没有什么追求——“我到底为了什么在写作”,这个拷问追了我十几年终于还是追上了我。

那几天,我曾说不知道写什么、写不出东西了,都是真的。直到现在我也还在这样的情绪里。

产生写这篇的想法是很突然的事情,看见画的时候忍不住思考了一下为什么如此选择,然后就开始自己刀自己。先确定了灵感和本质,然后想到自己想要实践“去他妈的形容词”大屠杀已经有几天了,糅合一下搓了搓很快大致脉络就成型了。

唯有动笔写的时候倒是把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纠结和痛苦全部都忘记了。毕竟我的确只是灵感的奴隶而已,当它开始抽打我的时候,我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写不是吗?

有趣的是那天晚上在群里的对话,已经十一点,被天天老师cue了,于是就探头说了一句:“我在写小说。”

那时明治老师突然说:“您说的是‘小说’”“很少看到用这个词呢”

实不相瞒当时的我像是被雷劈了一下。

——我原来是这样定位这篇文章的吗?

曾经的我是个不管写了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写小说”“我是个写小说的”这样的话的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应当是从创作同人开始吧),我变得很少用“小说”这个词,取而代之,是“我在写文”“我在码字”“我在搞我推”“我在生产雷文”......

反过来探究我当时为什么下意识地说了“我在写小说”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感觉就像窥见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一样。

哪怕到现在,虽然我觉得它依然有诸多致命的毛病(后面会讲到),但是我依然愿意严肃地称呼它为“小说”。


一 关于脑叶公司


这篇文章起源于脑叶公司的那些部分,虽然不多,但是多少应该解释一下。


O-05-31 穷编剧的剧本

最终他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孽,而一则剧本则会使人变得更加诚实。

这个剧本里写的是一个正常人,在捡到一张面具后,戴上面具的他陆续杀死了失败者、被遗弃者、崩溃者和懦夫,此后这个人也被某人杀害。(与此同时强烈的暗示表示杀死他的人正是他自己,某个屏幕外但是身处戏剧中的自己)


我很难说我到底从它里面借鉴了什么,应当是借鉴了些许悲哀的重复的命运感,另外有意地加入了一点Meta元素(有的童话里也常有作者出镜)。

但是又有很不一样的地方。芥川先生不戴面具,他也不自认为是戏中人。


F-01-69 魔弹射手

这个异想体的故事改编自C.M.von韦伯创作的同名歌剧。

游戏中讲述的是一个猎人从恶魔那里得到了一杆神奇的猎枪,它的子弹可以命中想要命中的任何目标。但是恶魔却订下了狡猾的契约:这杆猎枪所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会刺穿他心爱之人的头。

猎人听到这里,便将他爱着的人们一一射杀。他自以为支配了猎枪,实际上他绝望的灵魂已经被恶魔带走。


我大方地承认芥川先生部分的灵感来自于此,看了这个故事应该可以感受到我努力地提炼了芥川和猎人的相似之处,堂而皇之的恶魔的交易、被刻意夸大了力量的文字(笔是猎枪,文字是可以命中任何目标的子弹,这是它的特权)和最终达成了目的的恶魔。

至于“最后一颗子弹会刺穿他心爱之人的头”这点,虽然代入的话多少有些磕到,但是我完全没有在小说中写出这一点。理由是太宰先生的死亡是别的意义上的东西,而芥川先生也从未想过用文字去杀死谁。

杞叶老师指出“但与恶魔的交易绝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这句有些赘余,其实我也深有同感,几次改动的时候都想要将它删去,但是最终没有动手,也许是出于敝帚自珍的可鄙心态。

这句话也是借鉴了游戏文本,原文为“就跟所有同恶魔打交道的人一样,与‘魔弹射手’的交易绝不会以和平的方式结束”

尾注中的引用是想要强调“恶魔想要绝望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已经堕落到地狱”这两点,也是与正文中的这句呼应(这也是我多次阅读后并没有删掉的原因)

但是现在看来果然还是赘余,删改为好,即刻执行。



O-02-40 大鸟

[我很抱歉大鸟的文本并没有任何可以摘出来可以作为引用的地方,尽管文中很多的眼睛这个意象看似与它关系更为紧密,但是象征意义完全不同]

0-02-56 惩戒鸟

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停地犯下罪恶。“为什么他们要做这种事儿?即使他们知道那是充满罪恶的?”

O-02-62 审判鸟

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宽恕的世界之中,我们的灵魂即是赎罪的祭品。


黑森林三鸟放在一起讲。

想要守护森林和平的三只鸟儿,听说将要有怪兽来袭,各自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大鸟把自己的羽毛烧光制成了提灯,以无数的眼睛监视着森林里的一切;高鸟(审判鸟)将眼睛送给了大鸟,结果看不见自己那杆用来衡量罪恶的天平已经歪斜;小鸟(惩戒鸟)把自己的肚子撕开变成巨口予以犯错的动物们(无上限的)惩罚。

它们将自己变成了森林里最可怕的怪物。


我将三鸟的象征意义进行了很多改动之后化用入了文章,导致除了眼睛之外可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变成了讨论——亦即太宰先生和芥川先生在小说中经常讨论的——善与恶、罪与罚,具体来说分别是发现罪恶→衡量罪恶→惩罚罪恶。最早的设想也是这般标准的三段式,但是最终第二阶段的“衡量”并没有实现,一方面,我笔力不足,不知道如何展现这点,另一方面,文中“眼睛”的象征意义除了“发现”已经包含了“认知”,遂未作更细的区别。

至于三鸟原本讨论的问题,我觉得更多的是无节制的权力带来的善向恶的转变(毫无疑问也是令人哭泣的悲剧)。但在本文中,尽管“眼睛”“怪物”等词多有借鉴,本质已经大大不同。


二 关于主题


文章主题一直是我没有认真考虑过的问题,或者说我考虑了也觉得它本质多解。

关于洪水和海平面的评论,起源是茶茶老师阅读后,表示她从文中读出了“无穷无尽的命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悲哀,随后我们聊到了艺术能否拯救人类的问题,结论是让艺术先生带队只能无限进沟。(虽然另外两位,科学先生和政治先生,我个人觉得与艺术先生是半斤八两)

这多少是我文中想说的问题之一。

若人类的灾难是大洪水,文学没法立刻造出方舟——当然,人类会珍重地将他请上船,跟他说,你安心在此地,不要走动。他在甲板上看着洪水唱歌。

若人类的灾难是海平面的上升,艺术家会是居住在低洼地和孤岛上的人,他们最先被海平面淹没,发出警告或是求救,然后最先死去。会有新一批的人变成最低,他们听见了这些声音,然后自己也警告或是求救,也死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无知觉的人、刻意忽视的人、事不关己的人,他们会一直在安全的高地待着,直到数万年后海水淹没最高的山峰。

这也是我所写的。


三 关于文体


文章发布之后,明治老师在群里感慨说她是鞭,我是刃。我当时说,这篇限定的话,有意在往铳靠。

您觉得是童话不是您的错觉,实在是我本意如此。

然而我阅读的童话不多,只是在形式上努力靠近着,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吧。

刻意隐去姓名是将两人符号化,对太宰先生称呼的转变也是有意为之,童话里也常见这样的手法(想想我们见到过多少“国王”“勇士”“隐者”)我认为您将这篇评价为“事同人创作以来所见的,最有资本拿出同人圈外供人欣赏的作品”,一多半得归功于这个处理降低了圈外人的理解和欣赏门槛,否则这个评价真的让我难以呼吸。

同时,我也没有打算将他们写成完全的符号,他们应当成为某个群体的代表,但是绝不证明这个群体的所有人。于是我添加了一些懂的人才懂的特征,将他们从符号变成了暗号。您摘出的那些让您微笑过的语句证明我们对上了这暗号,现在应当像地下党一般握手:同志,很高兴见到你。

每段开头刻意相同的格式,有意模糊掉时代背景,部分诙谐的语句,还有一些地方作者直接出面,都有在有意地靠近童话的叙述方式,更具体的就不说了吧,感觉像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


四 关于语言


我自己的文风比较偏向于简洁,有60%以上都都得怪我初中看了梁实秋先生的文章[2],之后又读到某位大家的“暴言”,大意是“文章有名词和动词足矣”,因为实在有震撼到年幼的我,这句并没有做记录也已经无法考据。

奈何这句话威力实在非同一般,十年过去依然在我脑海里,偶然捡起来回忆就会觉得震悚。恰巧这次选用的题材和故事恰适合这个实验,于是开始了对形容词的屠杀。

强迫自己离开舒适区的感觉,意外地非常舒服。我甚至建议大家有兴趣可以尝试一番,仔细斟酌之后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有时效果真的大相径庭——当然不必全文如此。

如果你发现这个形容词的确难以替换,那还请毫不犹豫地将它保留。这证明你找到了真正的表达。

至于抒情还是写理这方面......我一向不擅长抒情。虽然名义上写的是CP文,但是我历来就没能好好写过谈恋爱的两个人。也许是生性冷漠凉薄的缘故,我自觉写恋爱时总像夏虫疑冰。写理多少还算是擅长的......吧,只能写写这样的东西。(下一部分立刻自己打脸)

最后,我其实还是挺想学习那种华丽的文风的,也许之后也会进行尝试。


五 理

5.1 开篇

芥川先生的作品里与宗教联系得如此之多,也是我选用魔鬼这个意象的理由之一。不论您引用的句子还是《烟草与魔鬼》,都是我曾参考的东西。

早先我的一位很优秀的朋友曾写论文论述“浮士德能否拒绝梅菲斯特菲勒斯的诱惑”,她给的答案是“不能。因为浮士德所追求的未知只有恶魔才能给他。”

这里也是一样的理由。

在文章里,芥川先生的烦恼更侧重于“艺术不能改变人性”,我个人认为他在自己的文章里表现出的“无力”和“徒劳”[3]至少有一部分来源于此,看得清楚却没法改变。从他有这样的想法(但凡从事文学的都会对所生活的环境有极大的不满[4])开始,他就注定无法拒绝那支可以实现一切的笔了。恶魔收取的代价,是他无法拒绝自己的欲望这个现实也好,是他最终陷入绝望与痛苦的灵魂也好,都没有什么区别,恶魔的交易一开始就已经明码标价。

您能从中读出温热的感觉,让我感动不已。恶魔也许是给予了一部分人苦难与绝望,但伤痕中也将绽放出花来。这点我自己其实没有刻意地去考虑。(现在想来当时明治老师说这也是“小说家的新生”应当也是这样的含义,我该向诸位老师学习的地方果然还有很多)


5.2 眼睛

刚刚写完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结尾其实颇为自得,恰逢得了一个“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评价,更是把尾巴翘到云里去。事后才得知大多数人都理解错了,实在是惭愧。

芥川先生,诚如您所说,一开始就给了人浑身是眼的印象。他喜欢观察,也喜欢在文章里表达自己观察的结果。至于他在前文为何一直不自知,我斗胆描述一下自己的构想。

影响到大家判断的最明显的区别是世人对待芥川先生和太宰先生的态度,对前者是尊敬、礼貌、友善,对后者是迷惑、不解、嘲笑。这个差距多少来自于我对当时世人对两人的态度的妄想,芥川先生一生,是有在努力包装自己的(原谅我使用包装这个词),他克己、善良、宽容、礼貌、有良好的教养,这点从后世诸多记载和他生前的人际关系中可以窥见一斑。他必然知道是自己满身的眼睛让他目睹了如此丑恶的现实,但是另一方面,他在与人的日常相处中并不尖锐地表现出这一点,哪怕是文学点评中使用的字词句也不会非常尖锐(此处排除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诗人/小说家)[5]。太宰先生现实中当然不至于如此凄惨,他也拥有至交的好友,有能体会他的苦闷和快乐的人,文章作为童话自然是做了一定的抽象,事实上,我也觉得当时的人难以理解他那小丑与狂人的姿态(我当然也不敢说我是理解的)。文中的怪物指的其实并不单是“多眼多嘴”这样诡异的形貌,这只是怪物的表象,其核心是“不被人们理解的存在”。

于是,我在那个刻意地使用了诙谐的语调的结尾里,想写的是,尽管芥川先生被人善待、被人尊敬,其本质也只是孤独地徘徊在人间的怪物。

另外,我很喜欢您对那些眼睛用的“惶然悲伤”一词,每每想到都会被触动。


5.3 嘴巴

......您前半段的分析将我想说的都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就提前祝您新年快乐吧。

咳,开个玩笑。

“不,是我做错了。”这句话,我的个人理解其实与前文所说差不多,根源还是在于“文学是否是救赎人性恶的药方”。被文学启智的人们,真正睁开眼睛、张开嘴巴的人,注定陷入无尽的痛苦,而剩下的人,徒有眼睛却只能看见别人想要他看见的,徒有嘴巴却只能说出别人教他说的[6]。但是如我之前说的,我应当表现出来,不表现出来等于不存在。也许这里增加小说家出门目睹外界之现状的情节会更好?


5.4 结尾

而解决办法,多少是有点理想化的。以提问来终结提问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就是所谓的“思考”本身。芥川是在和自己、众人心中的冷漠战斗的人,他为此战斗了一辈子,但是这最终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人类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还是只有问每个人才能知晓[7]。

让小说家放弃恶魔的笔显然是不可能的,理由在最开头已经陈述过。虽然最后并没有着重写这样的情节,但是从第二节到第三节同时象征着芥川自己的心态转变(亦即转向后期的剖析自己的倾向),他自己也是那“有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声音”的众人中的一员。怪物和小说家这样的代词混淆,大概能够带来些微的命运感吧,但愿如此。


5.5 致歉

关于您提出的几处建议,我也确实觉得自己是图个方便快捷偷懒,选择了自己最舒服的表达,如今看来的确有地方欠妥。事实证明,在文字面前一秒钟的懒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啊。

您在评论里提出的对“舒心”的质疑尤其让我脸红。我得诚恳地说我这样描述是出于我偷懒中的妄想和放弃,反正人类就是这个样子啦先生您别白费力气了,而且我的确很难想象一个每个人都能看见都在发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理想世界。最终使用“舒心”简直是我举起的白旗,想着应该与后文的发刀对比起来效果不错,所以就没过脑子地使用了。总之这样的心态实在是不配写文。

最近正在思考第四次大改(您的摘录都是最新版实在太让我惶恐了,这岂不是我中间偷偷摸摸的修改都被发现了嘛!)虽然,大概率依然不能尽如人意吧。

我对自己尤其不满的两点其实是,芥川先生的“善恶一如”和太宰先生的“向死而生”这样两个在我看来相当核心的东西并未能表现。我相当痛恨没有能表达出这个的我自己,有血肉没有骨骼的角色配不上您那样的称赞。

您提到的有关“善良”和“嘲笑”的部分我将在修改中向“善恶一如”这个方向进行考虑,希望届时能好好地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而不用在这里打补丁吧。

但是关于太宰先生的死亡,目前的确是没有更好的想法。惭愧得想要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本来想将此篇与改后的文章一同发布,无奈实在是太困了,而且也的确需要好好斟酌,也许还要些时日。

最后,我怀着无限的诚意期待着您的作品。对文学与艺术怀有如此的诚意和追求的人所写的作品定不会差,不,应该说,都值得我尊敬吧。


——惶恐地向前爬着的 Schatten


[1]人常说,艺术就是表现。凡是没有表现的东西,不管作者有怎样的思想,以及酝酿了怎样的情绪,这在作品的评价上与空空如也并无二致。作家的所见所感只有全部表现出来才能成为批评的对象。(芥川龙之介《摈弃不良倾向》)

[2]作文知道割爱,才是进入第三个阶段的征象。须知敝帚究竟不值珍视。不成熟的思想、不稳妥的意见、不切题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写、不恰当的词字,统统要大刀阔斧地加以削删。芟除枝蔓之后,才能显着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所谓“绚烂之极趋于平淡”,就是这种境界。(梁实秋《作文的三个阶段》)

[3]我没有决心坐下来读遍他(芥川龙之介)的文字......他的集子里有很多机智的文章,却不能读,一读便读出了两个字:徒劳。(刘恒《芥川的<橘子>》)

[4]你们的来信,总表示对于生活极不满意。我并不要求你们知足,我还想要鼓励一切朋友对生活有更大的要求,更多的不满。活到当前这个乱糟糟的社会里,大多数负责者都那么因循与柔糯,各作得过且过的打算......凡是稍稍有人性的青年人,哪能够生活得满意?......青年人中的文学作家,他不但应当生活得更勇敢一点,还应当生活得沉重一点。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活得更有意义,活得更像个人。(沈从文《写给志在写作者》)

[5]而最不客气骂藤村的便是芥川,芥川是个很少会写别人坏话的人,所以肯定相当讨厌他。(谷崎润一郎《文坛旧话》)

[6]被赋予说话的能力后,他们就开始叽里呱啦;知道如何审判,他们就开始妄定罪名;有了感官知觉,他们就开始发牢骚。他们有了一颗心,却徒然增加了恐惧、并没有带来幸福,至于他们的头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问题,但他们几乎从来不用,以至脑袋都生锈了。(梅特林克《青鸟》)

[7]坦诚地说,我很反感自己的冷漠。我讨厌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对于这个现状,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现在正努力做一些事情。但是与我内心的冷漠作斗争只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们的问题又是什么呢?你们内心渴望的是什么?(波诺《Sing the Lines That God Writes》)


一系:

致 @不溯月面 老师:

    一部作品生来就是要被误读的——这话由我一介读者来说实在大言不惭、恬不知耻,毕竟我作为读者之浅薄,既无力翻越高山气喘吁吁地与纳博科夫相拥抱[1],也终归只能是与芥川无缘的众生[2]。我对脑叶公司一无所知,对芥川和太宰两位也只是浅知皮毛。此外,您在文章结尾所引用的文本也好,洪水与海平面的评论也罢,我都未琢磨出完全无疑的解释。被我这样的读者评头论足,或许堪称创作者之一大不幸。但我还是不知为何想到那大毒蛇一般的寂寞[3],终于下定决心、姑妄一写,为您,您的作品,或者至少为我自己。

    同人视角的评论,我就不多讲了。请万勿觉得此为我不赞成您人物解读的表示。事实上,您的人物相当鲜活,不了解两位的读者,或许会失掉许多会心一笑的瞬间。……这样说起来或许虚浮,那么斗胆将我读来微笑过的句子摘出来罢。望能传达我的微笑。

“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恶魔。”这位小说家对宗教颇有心得,他只一眼就认出了来访者的身份,“我了解你,你骗不了我。”

“不,你大错特错。我不拒绝你正是因为我是人。”小说家抽起烟来。

小说家想,他本来也不打算改变什么。

但是他又不想一味地对罪恶进行“惩罚”,他想,他是想要予以“同情”的,但是“同情”这个词显得他像个神。

属于读者自己的嘴也没有笑,它一开一合地,在笑声中,发出声音:“因为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比起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更舒服一点吧?”他问,“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如果我已经犯下了那么多罪过,被人笑笑还是能让我好受些。他们也在笑自己,虽然在笑但是很痛苦,所以我想逗他们笑,哪怕笑我也行。老师,我做错了吗?”

    我最想赞叹的,其实是此篇不那么同人的部分。原谅我稍抿一口水,慢慢来说。

    首先说文体。其实我一向是不喜欢划分文体的,总觉得这台笨刀在文学面前显得太僵。但不知为何,您文章里登门拜访的青年,频频让我想起童话。或许是因为这样重章叠句的结构容易理解(是吗?《诗经》说),又或许是因为这样一唱三叹的形式容易抒情,我总觉得在童话里经常见到这样的结构(王后问着告诉我,镜子,告诉我实话;王子叹着燕子,燕子,小燕子)。奇异精怪的象征,也带些童话的特色。而且,文章的内容虽然正如这两人的灵魂一般深重,可语言却是带俏的,情感却是温热的。——当然了,这篇文章做不了小孩子的童话。是给我这样的青年人读的童话吧。

    然后是语言。我有见到您说,您在“有意杀掉形容词”。我自己也是“少形容词和副词”言论的支持者,不过有时见到色泽瑰丽的文章,心生艳羡,也不由得思考这两种不同的技法对应着怎样的表达目的。我自己拙浅的思考就不多谈,只说您这篇文章的成色。我以为您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较之情更多是理;所依靠的手法,较之描述更多是象征。至此,我几欲说出“形式完美贴合内容”一类的话,到舌尖却又吞了下去。芥川本人不正主张形式与内容的交融吗?[4]我的理解或许要更过激一些,我以为形式即内容,若非为分析赏鉴之故,不必撕拆。正是这样舍去了详细描写、瑰丽修饰的语言风格,才凸显了理,凸显了象征。

    最后就浅谈一下这一“理”与其象征吧。这是我最想谈的,也是我最确知自己误读的部分,我想也是文章的内核。提前恳请老师原谅。

    开篇的恶魔,一方面让我想起“艺术家为了创作非凡的作品,在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场合下有可能会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这意思当然也包括我可能做出这种事来”[5],另一方面也让我想起《烟草与魔鬼》。牛贩子之获救伴随着堕落的一面,然而本文里功成身退的恶魔却留下艺术的薪火,这正是我先前所说情感之温热。欢迎来到地狱——恶魔拍手笑道,这笑声直传到傻子的天堂。

    能使文字变成现实的,恶魔的笔。诸多此类的故事,不赘言。依我之见,这是一支书写现实的笔,是不给人赏玩、而给人针砭的刀枪。“他写道:「小说家没有付出代价就得到了这支笔。」”恶魔还给他钞票,但恶魔带走的报酬(意义)不是钞票,而是小说家写下“「小说家的左手中出现了一张面值为998元的纸钞。」”这一事实。这一事实就意味着欲望,意味着面对诱惑的裂缝。小说家其本身就是想执刀笔。他不相信“改变”,和他想要改变什么,是共存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地狱大门的钥匙(他的烦恼是否与此有关……?)。而所谓“代价”,就是这欲望的后果。

    一身的眼睛。“于是他拿起笔,把自己的眼睛塞到那些文字里”,这是首先使我想到小说家也一定浑身是眼的文字——毕竟,教人去看天地万物之人,自己也不可能屈伏洞穴之中。我自己没能读出结尾的暗示,大抵是因为人们说青年是怪物,却以“先生”和“您”称呼小说家的缘故。“抱歉,并不是歧视您的意思。但是如果是您的话,应该可以看懂的吧?”于是前半被我解为“希望小说家不要以为自己觉得他同那怪物是为同类”,后半被我解为“因为这是一位有名望的小说家”;“唉,您这样的,哭起来可真要命啊”,只简单被我解作“小说家(他)的文弱敏感”。这却是我的幼稚了,人群有些傲慢,是只会向无意志、无需求、无威胁的死人披露的。此外,这眼睛的意象,其实本也书写着两位心灵的敏感(敏锐)。一身的眼睛的象征,初见着实惊人而且骇人,然而“间或眨着”、“像波浪依次闭合”这样的描述其实很温和,并不致力于渲染恐怖感(这正是我敢想起童话的缘故)。再读下去,那些眼睛甚至显得很悲悯,又很无助。两位写世上的丑恶,其实或多或少都是观照着自己内心的污泥来写的,因而常显得惶然悲伤,让读到的人比起下意识的愤怒,甚至更多感到一种茫然的难过(更有甚者,不要脸者,感到有同罪者的安慰)。他们会不会也吟叹着“我们的罪顽固,我们的悔怯懦”呢……?我(更有甚者,不要脸者)忍不住这样想。另外,青年看得见自己身上的眼睛,想必小说家也是如此。不然,“明明是他想要大家都看见的,但是让所有人都陷入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也并非他的愿望”这样清醒的因果认知,便也无存了。联想:鲁迅以铁屋子设喻问金心异(我觉得这化名有趣味,故不合时宜地一笑)时,是否有着一些相似的犹豫呢?然而鲁迅终于向着铁屋子里的人呐喊终生,芥川却在黑暗的雾气里沾濡着寒露,终于迷途。境遇之差,性格之差,还是文化之差?美却是一致的,各是各全集里最重的一部。一叹!

    嘴巴。这节我未能得出使自己无疑的解读,只能与您讲我半成品的想法了,多么沮丧。您开出的医病的药方,“嘲笑”,我略有愚见,不过放到后面再谈。青年那刀刻的笑口和小说家的不同了,那里勾着的不是含悲的冷笑,而是小丑的泪笑。“这笑声有一种感染力,让听见的人也忍不住发笑”,青年的文字或许还能叫稍多些的人发笑,至于小说家的,还能笑的不是慈笑着的圣人,就是爆笑着的粗人吧。一个仿佛是界外的判官,却终于发现他也审判着自己;一个是警世的小丑,把自己游街,敲锣唱着“万莫如我”,却也在木车上俯视着众生。“有错的人是我们”,青年这样说了,那么“比起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别人更舒服一点吧”的发问,就该是对着他自己和世人两者的。这是实话,就算是观照着自己写作,也要假托别人,方能使刀笔狠厉。所以说:“因为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可又瞒不过自己周身的眼睛,明知这一态度的虚伪,更加为此痛苦,才有“如果我已经犯下了那么多罪过,被人笑笑还是能让我好受些”之言。“他们也在笑自己,虽然在笑但是很痛苦,所以我想逗他们笑,哪怕笑我也行”。这句着实很温柔,既然我罪之深理当被笑,那么你们便来笑我吧,会好受些——但原谅我读青年(他)的文章读得不多,又生性严厉残酷——他会感到他们都在笑着他们自己吗?……他们真的有在笑着他们自己吗?我怀疑这一点,也怀疑他们的笑里究竟带着几分痛苦(直白来说,青年(他)是否以身饲虎?)。小说家答说:“不,是我做错了。”这是向睁开的眼睛道歉?向割开的刀口道歉?向在炙热的绝望里摇醒来的人道歉?……我也只能说到这一深度了。

    小说家所想的结论,“每个人的感受力都是不一样的”,应当是希望青年莫要袭自己的眼睛和笑口吧。他叹赏波德莱尔字里行间向善的部分,也会深深地被志贺吸引。这会是救赎吗?但还是要睁着眼睛的,“每个人都应当看得见”。如果不能闭上眼睛,这会是救赎吗?每个人眼里映入的世界是不同的,不该人人都见到地狱。但这会是救赎吗?还是要有自己的声音去言说,“每个人都应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全都张开嘴巴,这会是救赎吗?每个人口中讲出的故事是不同的,不该人人都发出冷嘲。

    他丢了恶魔的笔。可我总看到他“重新拿起自己用惯的钢笔,写了两个字。看了一眼那支笔。又写了两个字。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支笔”。小说家的眼睛和嘴巴,毕竟也是“每个人”眼睛和嘴巴中的一个。他毕竟战斗到底了,他的灵魂早在一开始就交给了恶魔。“小说家知道他们说的河是哪条河,但是他不知道他们说的怪物是哪个怪物。”“那位小说家已经死了,可是这本书还活着,文字中的眼睛还在审视着,文字中的嘴巴还在讲述着,永远以这个样子活下去。”是哪个怪物呢?又是哪个小说家呢?“小说家哭了”,让我想起含着眼泪,诉说自己生而为弱小人类的小说家(他)。

    我读了许多遍,仍觉得这是一篇有关善恶和艺术的寓言童话。关心过更广阔、更永恒艺术的人,都能读到东西,因此也曾向圈外的朋友推荐。我评判同人作品的时候,总喜欢从人物还原度、关系性内核和作品本身三个角度来看,然而极难同时做到。人物还原度不说,发掘并表现关系性内核本身就非常困难,还想要求作品本身有什么深刻的含义,真就是痴人说梦了——您这篇文字几乎圆了我的梦,所以我才按捺不住,一定要写这么一篇出来啰嗦。再要强调什么的话,就说关系性内核吧:在我看来,芥川和太宰关系性的一大内核就是距离——作者和读者的,偶像与粉丝的,死者与生者的。无论何种形式何种笔法,对我来说,不聚焦或至少体现这一内核的,多少差些味道。

    如前所言,愚见抖抖索索地挤在最后。“但与恶魔的交易绝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私以为这句稍有一些冗余,不说也不损其意……然而童话确实常常有此类点明的句子(多么自私的巨人!)。“小说家想,他本来也不打算改变什么,既然如此,那他来为人们打下那个根基吧”,如我先前所说,我以为小说家(他)不是不想改变,却不相信“改变”,所以若我来写,前半句会保留,后面或许不会使用“打下根基”这样的措辞。可能会近于“但是……只也让他们看一看吧”这样的意味。这只是各人理解的不同,如您所言,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声音……我若要传达我的声音、我的所见,当去我自己的文字里,在别人的文章上指手画脚,实在太过冒昧。但还是请原谅我,姑且算做人物理解交流……下一条同样如是,“让大家都学会嘲笑吧,嘲笑罪恶,善良自然会诞生”。私以为小说家(他)虽然选择了冷笑,但那不出于主动,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被迫。他大概并不以为善良能诞生在对罪恶的嘲笑中,若我来写,至少在结尾会加一个不确定词,如“……么”,如“,吗?”——仍只是我自己(连全集都没读完的人)擅自这样以为着。

    我想说的,大致就是这些。多有冒昧之言,实在忐忑不安。与其说是写给您的评论,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的梳理。非常感谢您的创作。这是我事同人创作以来所见的,最有资本拿出同人圈外供人欣赏的作品。几乎让我不再想写他们相关的文字了——但我也是读着那么多大家名家的书,还梦想着写作的小孩,没脸皮的本事,还是有点。姑且祈祷自己的文字不会成徐凝恶诗吧。


                                                        喜悦的读者与不安的作者 一系 敬上


[1]那云雾是一座山峰——而且是注定要被征服的山峰。在那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援的是艺术大师,只是他登上山顶,当风而立,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两人自然而然拥抱起来了,如果这本书永垂不朽,他们就永不分离。——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自序《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

[2]当我们奔向艺术完美之路时,有某种东西会妨碍我们的前进。是苟且偷安之念?不是。那是一种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好像登山的人越往上爬,越莫名其妙地留恋云层下面的山麓一样。这样说如果还不明白——那么,这种人于我终归只能是个无缘的众生。 ——芥川龙之介《艺术及其他》

[3]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鲁迅《呐喊》自序

[4]因为形式存在于内容之中。或者说反之亦然。不理解这种微妙关系的人,艺术将永远只是闭合的书本而已。 ——芥川龙之介《艺术及其他》

[5]频繁引用同一篇文章,会显得好像我只读了这一篇一样。明明确实读得很少,却还是为此感到惆怅的我,真像那只频频梳理自己身上百鸟艳羽的乌鸦啊——从此便不注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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